不是刻意,但伊利安生日那天正好排到了假,兩人討論一番,決定要去看場早場電影。

他倆都不是對運鏡、聲光效果之類能侃侃而談的人,而且臨時為之的選擇實在太長——伊利安不願錯過任何一秒,但在播放預告片時喝下的半杯可樂實在惱人,讓他在片長三分之二的努力告罄,終是快步進出了洗手間一趟——IMAX音響的環繞效果好得驚人,勾引並刺激著人們的感知,使這三個小時的旅程,真似歷經了另一個陌生人濃縮過後的人生。

像活吞了沒有沖開的咖啡膠囊,苦味在舌面散開,突然上湧的咖啡因含量與腎上腺素使人腦中嗡嗡作響,甚且心悸。

演職員列表出現時,他們沒像要逃離半密閉空間那般立刻離座離開,只在對比黑暗溫柔得不可思議的橙光裡,聽著浩瀚得像在曠野裡漫步的無人聲背景音樂,安靜等待著真正的結束。亞瑟沉默得異常,盯著滾動的名單的目光沒有凝聚,似恰巧將視線落在上頭、沒有真正在,看起來不似因強烈的感官刺激而感到不適,更像是還沉浸於自己的宇宙,以及片尾奧本海默藍得不真切的眼睛[1]。

「出去找個地方坐下?」按下觀影後的震撼與亟欲分享所感的衝動,伊利安握上他的手,緩聲詢問。

從那觸碰裡回過了神,亞瑟轉頭看他,先是點頭,在起身收拾了隨身物品時又問,附近有公園嗎?

影院外有片綠地空間,不是太大,在熱浪頻仍的八月駐足的人不多。縱然在林蔭之間,行人多是匆匆而過,青草被難得嫵媚的日光映得發亮,亮得過份了,就連注視都讓人覺得刺眼,只得別開眼。

縱是在夏日也穿著襯衫長褲,涼感設計的絲質衣料在亞瑟踏到室外時就失去作用,被空氣裡隱而不發的濕度及熱度糾纏,沒一會兒就生出一層薄汗,仔細描繪出他腰背的輪廓,但他似乎毫無知覺——也或許並不在乎。

最後,他們找了張空長椅坐下,附近有拿水槍的孩子在玩耍,伊利安聽著高亢的嬉鬧與尖叫聲,生怕他們興致一高,等等回頭就中暑了。

「電影結束的時候,我突然產生一個毫無關聯的念頭:如果外頭是雨天就好了。」亞瑟冷不防開了口,深灰色的眼珠被樹蔭添上一筆更濃的色調,教人以為那雙眼睛生來就是鬱鬱寡歡。

世人對於任何事物時有非黑即白的論調,但伊利安知道,不全是那麼回事,有時陰霾是為了守護那些在陽光普照下生疼的事物,例如他自己。

「為什麼?」沒有著急發表意見,伊利安回問。

相較於申辯或抱怨陰雨綿綿的不便,他有股執拗,總想弄清層層積雨雲後是否真有天光、月色,或者撥雲見日只是人們自欺欺人的想望,其實後面什麼都沒有

他不是存心想失望,但一如伴侶睡前給他唸上的詩所說,若非得在美與真之中擇一,時間向來都只會留下後者[2]。他不具歷史的客觀性,可以說,「不具客觀性」也是他必須接受的真,當他接納生命裡的其他真相,方能在那些幻滅裡,留住他真正想要緊握的美。

「我可能只是不想在大太陽底下感覺那麼赤裸,好像所有人都在看。」就算我明知根本沒有人會在乎,還是忍不住這麼想。亞瑟自嘲似的笑了。

伊利安張口想再問,但見那張側臉上的陰影,敏感的天性使他又闔上了嘴,不想自以為聰明地打斷這段自白,終是低聲答了句含糊的「我懂」。話音方落,他就低下頭看自己的腳,因為身量太高,他不得不朝前伸直雙腿方能安歇(那無可避免的看來懶散,充滿破綻,讓他活似個缺乏公德意識、會在公園草坪飲酒作樂的高中生),卡其色短褲下的小腿在霧都恢復了雪國的色彩,色澤像是打磨過的白楊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