鷲岩陽太拎著車鑰匙出門時,妹妹真紀子剛起床,問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飯。

見她眼神閃爍游移,他猜她另有安排,只是顧慮他的態度,所以對於自己的安排還留有轉圜空間——那向來是真紀子最擅長的,不知道是不是聰明人都深諳此道,對什麼保留一些轉圜的餘地——遂搖搖頭,說自己加班時到公司附近的便利店隨便吃點什麼就好。

真紀子從短大[1]畢業的時機點不湊巧,因為他們所在的縣城不算大大,都市化程度在全國排名只是中流,青年流失與產業出走更不在少數,疫情過後的求職圈子更是一扇窄門,稍有名號的企業內定名額大幅縮減,甭提對象是她這樣人文學科畢業的學生。陽太不大記得上回見她如此神采奕奕是什麼時候了,見她睡亂的頭髮長長了,髮尾像是生命力茂盛的雜草,依照著生命看來無序的規則翹著,他笑道:「老哥晚點轉點錢過去,打扮得漂亮點、出去好好玩啊。」

這話讓真紀子明眼可見地僵住,像是在荒野上繃緊身子的狐獴,讓陽太忍不住想笑,終是沒有咄咄逼人,聽對方小聲說了句「謝謝」後,就推開門,闊步踏了出去。

每年五到十月是東香川的雨季,但對陽太而言,乾濕季沒有那麼明確的分野。

ㄧ走出租房,天色是看不清時辰的灰白色,隨時都會飄落綿綿細雨。他沒因此頓足,有跟皮鞋的簧片敲擊在走廊地面的聲響輕快,像一首沒有音階的歌。

租屋是托公務員父親的人脈找到的。

是間套房式公寓,連著地下停車場的空位以比市面低了一點的價格一併承租,也給了他「至少每天開的車想要自己選」的任性,買上一台對通勤者而言,保養或油耗都略嫌費勁的進口休旅車。

聽他將大部分積蓄投入折舊率極高的車子,還一肩擔負起四十期的車貸及妹妹的生活費,朋友普遍不敢置信,隨後又表現出一種「算了,畢竟是陽太(你)呢」的坦然,讓人哭笑不得;而在來參加現職公司的面試時,當車子駛入會社前的空地,當時在沿廊抽菸的人資主管與打板師傅甚且當即產生了「是富二代吧」的刻板印象,這個不真確的小道消息在他正式入職前就不脛而走,就是熟絡後知道沒有那回事,同事與主管也老愛以此作為由頭挖苦他。

打學生時期就熟絡於類似的揶揄,陽太深知順應氣氛自嘲的門道,日常閒談裡也不乏為活絡氣氛,以這人設開玩笑——他不為真相抱有恥感,只是在當代彷彿任何事物都暗示著階層與對價關係的社會氛圍下,他不介意因為不說什麼而被誤解,反倒擔憂因為說了什麼而被誤解。

「單純因為喜歡」而去做什麼、選擇什麼,聽來當真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子弟。


相較於高松市(たかまつし)之類四通八達的繁榮城市,落在讚岐平原[2]邊陲的東香川人口稠密度低,市中心地帶也小得多,生活節奏不快。自租屋附近的平面道路駛上快速道路後,只消十五分鐘就能抵達市區,沿路沒有學生時代去京都修業旅行時見到的繁華風光,車輛很少,除外地車,在晨間的固定時間多半只會看到熟悉的通勤車輛,似乎一種不約而同、互相提醒「你今天也是這時間呢,工作加油」的默契,教陽太能沉下心來,一面聽著車間廣播,一面思考前一天的待辦事項,乃至接下來進辦公室要先從哪件事著手。

不同於香川縣的老牌手套工廠,陽太的公司除本業外,有一半的業務範疇為國内外品牌合作設計的小型配件,由日本總部開發定版後,轉由越南的海外工廠生產與出貨,以減少運營成本支出與規避許多國家的進口稅務保護政策。

陽太所在的開發1課,專責於美國精品的小配件,以吊牌、錶帶、皮帶、手環居多,版型相對單純,多是在平面基礎上增加空壓、燙印或針車的工藝,不似其他具立體效果的產品對皮料的延伸性要求高。在人口老化的城市,堪堪守住了「產品開發人員平均三十歲」的門檻,即便如此,陽太依舊是同期最年少的;而在跟製皮師傅及加工技師相處時,仍時常覺得自己一無所知。